【喻黄】记一次急诊(2)

“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黄少天还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曾经在地铁橱窗里、别人的嘴里反反复复地听到过这首诗。那时候他还和身边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一样,满怀着热切的爱和希望,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为他们而运转着。

直到冷漠和孤独一点点磨平了他的棱角,冷透了他的热血,黄少天再想起这首诗来,不知怎么地忽然有一点感慨。希望的火苗在漫漫长夜中转瞬即逝,他孑身一人走在天地间,浑身湿透地站在地铁站,从橱窗中的几句话里感受到一点微不可见的安慰。

初春的雨一点也不温柔,刻薄又倨傲地在天空中走来走去。尽管他努力地飞奔回家洗了热水澡喝了一大杯热水把自己捂进被子里,半夜还是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着醒来,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他像一只毛毛虫似的挣扎扭动着爬到床头柜边摸出来一只温度计塞在腋下,吭哧吭哧喘了一会儿,然后摸回原来的地方再度躺下。

出院不久,又从头到脚淋雨淋了个透彻,果不其然发起烧来。

黄少天在被子里折腾了半宿,浑身都不舒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既没办法爬起来照顾自己,又不能叫人来帮忙。

够了,他仰躺着盯着天花板,想着如果能这么迷迷糊糊地消失在世界上,其实也挺不错的,至少不用担心再有人因为他受到伤害,也不会再麻烦任何人。

可是死哪里有那么容易,他的病假快要到头了,住院了这么久,后天必须回去上班,如果就这么死在家里,不知道又要给人家带来多少麻烦,还有他的同事、房东、各种各样的人,也许还有喻文州。

听喻文州说他们大学是一起读的,可是黄少天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喻文州温和的笑脸有点眼熟。他想起今天说是请喻文州吃饭,随后却一言不合发起火来,把喻文州扔在那里自己跑了,心中的后悔涌出来如同一片海洋。

是的,后悔。

换做过去的自己,大概根本就不知道悔字怎么写,那时候的他天不怕地不怕,整天嘻嘻哈哈,招猫逗狗,像很多同龄人一样叫人又是喜欢又是嫌弃。

可现在不一样了,回顾过去的事情,他常常会感到铺天盖地的后悔,后悔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后悔以前说过的话,甚至有时候后悔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喻文州是对的,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精神状态的失常,却始终厌恶被当做病人对待。

他本来就已经够没用了,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究竟还能让谁感到的幸福,更不要说被人当做病人照顾,添更多的麻烦。何况一提到病人,他就不禁想起某些让他难受、失望、甚至绝望的往事。我也是人,他蜷缩在被窝里想,睡衣被冷汗蹭得湿漉漉的,我也是个普通人。

外面的雨还在下,黄少天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灼热中的睡眠不太安稳,甚至没有进入真正的睡眠,只是一种介于昏睡和清醒的状态,一方面忍受着身体不适的折磨,一方面意识混沌、行动也很困难。

但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一阵敲门声,有条不紊、节奏清晰的敲门声,黄少天睁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挣扎着爬起来开门,那一阵敲门声却停了下来,黄少天愣了愣,想着要不要继续睡的时候,那阵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如此间断继续,重复了三四轮,黄少天知道这个人恐怕是在外面呆了很久了,终于下定决心爬起来开门。

门外的是喻文州,他一进门,就带来一阵春雨的冷的湿的气息,让黄少天的脑袋也变得冷冷的湿漉漉的,好像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穿着睡衣的身体诚实地打了一个哆嗦,喻文州的手掌立马摸到了他的额头上,随即一脸谴责地看过来。

黄少天的头垂下来,盯着拖鞋上面的花纹看,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佝偻下来的身影显得虚弱又委屈。喻文州好像生气了,但也没有说什么,弯腰就把黄少天抱起来放在沙发上,黄少天没有表示拒绝,于是喻文州脱了自己的大衣给他盖着,接着去厨房里烧了一壶热水,十分坦然地拿着黄少天的杯子洗干净倒了大半杯热水让他捧着。

“你的睡衣都湿透了,要换一套。”喻文州叹气。

黄少天没有反驳,捧着一杯热水听话地被喻文州扯起来换衣服,说伸手就伸手,说抬腿就抬腿,像只被驯养了许久的小狗似的,眼巴巴地看着喻文州。

喻文州又问:“饿不饿?”

黄少天腾出一只手摸摸平坦的腹部,摇了摇头,喻文州却并不相信他,盯着他就着热水吃了一片退烧药之后,又把黄少天塞进被窝,硬是拿了黄少天的钥匙冒雨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点蔬菜和米给他煮了一碗粥。

洁白的米粒融化在粘稠的粥里,浮着一点切碎的翠绿的菜叶,冒着腾腾的热气端到黄少天面前来,黄少天握着勺子挖了一勺吹了几口,送进嘴里吞下去,暖烘烘的熨贴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胃里,虽然依然没有什么食欲,黄少天还是勉强吃了几口,把脸埋在粥的热气里嗫嚅着对喻文州道:“谢谢。”

喻文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问:“有没有哪里难受?”

黄少天下意识地想摇头,又觉得不是太有底气。他早已经身处这样的状态好久,连痛的感觉似乎都变得麻木,却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平静和舒服。

也很久没有人像喻文州这样默默地走到他身旁来,黄少天心里有一种迷茫和慌乱,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反应。他坐在床上想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但喻文州并不逼他,只是抽出纸巾给他擦嘴,又打湿了黄少天的毛巾给他洗了一把脸,末了扶他缩进被窝里,掖紧被角道:“睡一会儿吧。”

黄少天往被子里缩了缩,整个人像婴儿似的蜷成一团,鼻尖以上的地方露出被子外来呼吸,虽然已经换了睡衣,头发的尖儿却还是有一点湿湿的贴在脑门上,热气好像能从他的额头上蒸腾出来。发热的倦怠和疲劳掏空了黄少天大半的意识,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且没有再度因为某种不适而艰难地醒来,他睡得很沉,很安静,而且没刷牙,他自己其实意识到了,但是故意不提起,想要在温暖漆黑的睡眠中回味小时候生病发烧不用刷牙的小小窃喜。

喻文州进门的时候大约是早上九十点钟,之后没多久黄少天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喻文州是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傍晚的时候他才再度醒来,发现身体被摆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睡姿,脑袋上有一条浸了凉水的毛巾,冰冰的,提神醒脑,捂在被子里的身体似乎又出了一身的汗,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但是黄少天的精神却好了许多,感觉自己差不多能从床上爬起来再换一套衣服,如果可以,还想洗个澡。

他正躺在床上琢磨着,恍惚间看到卧室里亮着昏昏的一点橙黄色的灯光,黄少天蹭着枕头转过头去,发现喻文州竟然还没走。

喻文州坐在离床不到三步的地方,昏昏的灯光笼罩着他,喻文州看起来似乎有点累,眼睑已经垂下来了一般,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听到黄少天的动静,他从容地把书放下来,走过来的时候脚步几乎轻得没有声音,喻文州的手也凉凉的,轻轻地拿掉黄少天额头上的毛巾,摸了摸他渐渐凉下来的脑袋瓜,在灯光下露出一个柔和无比的表情,黄少天睁大眼睛看着他的下颌骨和鼻尖,不知怎么地就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了一下,撞得他脑袋发晕,全身都供血不足。

黄少天的晚饭依然是喻文州煮的粥,清清淡淡的,比早上那一碗加了几片洁白的鱼肉,蒸腾的热气里都冒出一股鲜甜的香味,黄少天没食欲好久了,闻到这个味道竟然也开始觉得有点饿,大概是发烧太消耗体力,连他长久以来沉默的食欲和渴望都忍不住冒出头来,把一碗粥喝的干干净净。

喻文州就坐在他对面喝粥,盯着黄少天吃完之后便把两人份的碗筷和锅都刷干净放回原位,黄少天住的地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类生活的气息,碗柜里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喻文州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外面的雨停了,天完全黑下来,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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