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

因为黄少天发着烧，喻文州特地请假照顾了他几天，每天仔细地盯他吃东西，才几天过去，黄少天脸颊的线条竟然明显地圆润了一些，颧骨处也不再尖锐得硌人，睡觉的时候脸颊上微微能浮起一点红润的色泽。

有一天傍晚的时候，喻文州提着蔬菜上楼，外面的雨停了，空气还是湿漉又粘稠的，太阳从重重叠叠的云层中里探出头来，傍晚的阳光是橘黄色的，也像雨一样湿漉粘稠地从窗户外面落进来，落在黄少天的脑袋上。

黄少天的头发依然黄不拉几的，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模样，身上还是细细瘦瘦的，像个小孩。退烧之后被喻文州开放权限可以四处活动活动，参加一些简单的家务劳动，但黄少天在厨艺上的技能点好像天生就点不上，无论煮什么粥都能把锅底糊得一团漆黑，考虑到他高度怀疑抑郁症的病情，喻文州也不敢太刺激他，只让他在家里打扫卫生。

在喻文州任劳任怨地照顾了他几天之后，黄少天的态度逐渐软化下来，变得乖顺异常，再没有和喻文州顶嘴的时候，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和顺了许多，尤其黄少天平时话量不少，态度特别明显，让喻文州时不时会产生一种自己在给这个家伙当爸爸的错觉，让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连绵的春雨在这一天下午停滞下来，喻文州打定主意要在这天晚上和黄少天谈谈，无论是出于爱慕者的身份还是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他都会希望黄少天能够接受规范的抗抑郁治疗。

或许是在人的天性里看到太阳出来心情都会好一些，今天的黄少天精神状态也显得比之前好了许多，晚饭的时候跟喻文州说了半天的话。他似乎对前几天喻文州不请自来出现在他家里，随后就这么暂住下来的事实接受良好，看起来一点不痛快都没有，坦然得喻文州反而有些不自在。他又想，或许黄少天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开朗、乐观、坦率又善良，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变故和疾病，他本应该一直都是最耀眼的模样。就像他回忆里，穿着深蓝色的球衣站在炙热的大太阳下面，笑的时候露出虎牙，永远众星捧月似的站在那里，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睛。

他不知道是谁因为什么让黄少天变成新年夜里独自坐在急诊室的椅背上、憔悴地输着液的模样，但他真心希望着黄少天可以一直像他记忆里那么无拘无束、天真烂漫地生活。

晚饭之后他们撑伞出去散了步，喻文州建议的，黄少天没有拒绝。外面的雨好像彻底停了，晚上也没有再下，但之前连绵的雨水让外面的空气变得清新，小区里绿化不少，走到哪里都可以闻到泥土和小草的味道，就像是春天的味道。天上的星星还没有出来，云层稍稍散开了一些，隐约可以看到一轮不算太饱满的月亮。喻文州和黄少天并肩在窄窄的水泥路上走着，偶尔说一些话。其实黄少天的感冒几乎已经好了，如果之前喻文州还算是朋友义气来照顾他，现在似乎实在没有什么继续留宿在黄少天家沙发的理由，他们拐了一个弯，看见一方小小的人工湖，湖水泛起碎浪，折射出无数条路灯的银光，喻文州想了想，还是开口跟黄少天讲了希望他去医院里接受正规治疗的事情。黄少天的脚步停滞了一秒，似乎愣了愣，没有像上次那样激烈的抵抗，但喻文州依然能看出来他兴致不高，回去的路上都没怎么再讲话。

喻文州也可以理解，很多病人都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病情，这是人之常情，遇到问题就想要逃避装作它并不存在。但人的一辈子必须自己走，哪怕黄少天现在多么虚弱无力，喻文州都不能代替他哪怕一个决定。但黄少天的疾病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层面，他的行为和内心也许并不相符，这就使喻文州在思考应对方式的时候，心思变得微妙起来。

纵然喻文州揣着一整颗心的柔情和爱意，他并不是太强求的人。等黄少天体温正常了两天，喻文州也离开他家的沙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好几天没有人住的房子空空落落的，连主人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的时候，都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陌生和疏离。

他给黄少天留了电话，让他一旦需要帮助就联系他。

令人失望的是，黄少天自从他离开之后就没有给他打过哪怕一次的电话，偶尔在地铁上遇到，倒是还可以彼此微笑着聊聊天。这么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了一个月，喻文州才终于在一天坐门诊的时候看见的黄少天的踪影。

他所喜爱的年轻人似乎承担着极大的压力，神情却是非常坚强的，他的脸颊又消瘦了一些，喻文州给他补上的那些稍微圆润的线条似乎又被消磨回原来棱角分明的样子。喻文州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带着度数不高的黑框眼镜坐在桌子后面，看着黄少天微笑了一下，黄少天也笑着走过来，带上了诊室的门，乖顺地坐到喻文州面前的椅子上。

“好久不见啦？你的门诊可不好挂啊，外面看起来还有不少人在等着的样子，我大概能跟你说几句话？”

“少天的话，多少句都可以的。”

喻文州端详着黄少天的样子，心底多少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预料过黄少天离开他之后大概依然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但至少比起第一次在急诊室看到他的样子，看起来精神了不少。更令他意外的是，黄少天变得相当乖顺，对于他的检查和治疗都相当配合，他的棱角和锐利像是消失了，忽然在喻文州面前从内而外浮现出一种柔软来。

“用法都记住了吗？”喻文州仔细地给他评估了病情，详细地列出来一串表格，“你的情况还没有严重到需要住院，先按时吃药，定期接受心理辅导，感觉情绪不好一定要及时回来复诊。”

“都记住了，记不住我再来问你嘛，”黄少天仔仔细细地把喻文州给他开的药都收进包里，“那个…如果我一直乖乖吃药好好控制病情的话，能不能来找你？”

喻文州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就看见黄少天小心翼翼的双眼，心里不禁发笑，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合适，他还真想摸摸他的脑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少天的眼睛好像有点湿漉漉，像是初生的幼犬。

“当然可以呀。”

雨停了好几天，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气温也随之升高了好几度，连入夜之后的风都不冷了。喻文州孤零零地在厨房吃自己的晚饭，想了想，摸出手机点开熟悉的APP，又给黄少天叫了一份吃的。

实际上黄少天吃过药之后，确实感觉比以前更容易饿，不同于之前无论干什么似乎都没有精神、没有兴趣的状态，一种陌生的亢奋感盘踞在他脑海里，他开始产生和人交谈的欲望，可他自己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难受得抓耳挠腮，揪住送外卖给他的小哥啰啰嗦嗦地扯了十分钟的废话。

黄少天在房子里蹦蹦跳跳，胸口中好像有一个逐渐膨胀起来的气球，饱满又脆弱，随时都会被什么东西戳破飞出去，他觉得整个身体好像都变轻了，又有些难以控制。黄少天扑到床上滚了一圈，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药物治疗之后的感觉吗？从身体到精神状态，好像一部沉重的机器在每个关节都涂满了润滑油，灵活得他都不习惯了。

黄少天好像想到了什么，翻身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

——可惜无论多么饱满的气球，里面却仍是空的。

喻文州没有贴身照顾的那一个月，他过得并不好。他依然感到空白和疲惫，没有任何愿望和动力，完全凭借过人的毅力来勉强自己维持正常的生活，大约是喻文州在身边的那几天把他养得太好了，让人实在不忍心就这样轻易而恣意地糟蹋他的努力成果。黄少天努力让自己定时吃饭睡觉，但是尽管这样，他的内心却开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黄少天不是小孩子，他已经活了二十多年了，看过足够多的风景，走过足够长的路，他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他当然也不认为自己的状态足够支撑他克服重重的困难，填补他心里的那份空虚。

但在勉强坚持了一个月之后，他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足以救命的浮木，可以把整颗心的软弱都放在支撑的受力点上。

黄少天独自坐在饭桌前把喻文州送来的夜宵吃得干干净净，摸着满足的肚子打开电脑玩儿了一会儿游戏，然后洗澡钻进了被窝。

几颗胶囊好像让他的生活回到了正常人的轨迹，但他自己却清楚的知道，他真正的问题，却并不在这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