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向】天梯|薄暮晨星(29)

二十九 地下两层(下)

“少天他们顺利进去了?”喻文州通过终端问郑轩。

“进去了,不过市政不肯进来,说是怕目标太多,史塔瑞发现了会转移证据让大家百忙一场,停在车程十几分钟的地方,说要等到我们这边拿到确凿的证据才出发。”郑轩答到,他的摩托车飙得飞快,透过树木的遮挡,史塔瑞的厂房已是近在眼前。

“我们要不要等?”李远转头问他。

“不等,直接开进去。”

“有监控…”李远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为难地指了指路边的摄像头和闪光灯。

“没事,他们不会对我的车有什么想法的。”喻文州淡淡地道,他看向路边高大的树木,风吹过的时候,摇晃的树叶把天空中光源发生器的微光漏下来。

这一路向导看上去似乎恢复了许多,尽管脸上仍没有什么血色,但至少没有一个劲儿地出冷汗。

黄少天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他度过的每一秒都无比地漫长,向导的情感投射像一根根冰针不断地攻击他的大脑,密集而全方位的疼痛感持续地折磨着他,意志力构筑的围墙在这样歇斯底里的攻势下变得千疮百孔,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有一丝松懈,马上就会暴走。

可他不敢暴走,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意志不再能控制住身体里澎湃汹涌的力量,那些不断对他释放刺激的向导多半会是他首先攻击的目标——他们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在这样慌乱之下,不仅无法安抚哨兵,甚至可能会使哨兵陷入更严重的处境。

黄少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黑暗中不断地奔跑,更换藏身的地点,而身后的火力压制也如跗骨之蛆般跟随着他。负二层的结构和楼上一样,都是“O”型的回廊,他安顿了舒可怡之后,除了负二层的枪手之外,楼梯上还有人不断地下来,不可能再回到负一楼去,只能往反方向跑。史塔瑞的人多,而黄少天只有一个,根本不可能放他兜圈子,很快哨兵就遭遇了两面的夹击的境地。他被困在走廊的中央,两侧都是史塔瑞的枪手,他们之所以还没有把黄少天逼得太紧,主要还是担心靠的太近双方的火器误伤。

纵然黄少天是一个SSAV评分可以达到A级,甚至S级的哨兵,位于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下,也是犹如笼中之鸟难以逃脱。

他不是没有想过钻到走廊一侧哪个拘禁向导的房间里,可万一向导的房间里也有史塔瑞的人,他前后都是一个死,还可能连累无辜的向导,显然有违这次行动的本意。

真是丢死人了,黄少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钱还没到手,不仅送了一颗真心出去,连命都可能要赔在这里。当初在终端里收到那封邮件的时候,他就应该当做没看见!当时一定是搭错了筋才想去赚塔的钱。

可他还在支撑着,哪怕视线早就模糊不堪,看什么都像是雾里看花,仅仅凭借着身体的本能跳跃着、躲避着,布丁仓鼠躺在他的口袋里已经许久没有动静,承受着向导密集的攻击,他的精神体早已经痛苦不堪。

“好疼啊…”他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过量的负荷终于将他推到了悬崖的边缘,他的精神变得恍惚——他开始在现实的光影中间或地看到自己的精神图景,那是一座星空之下的巨大迷宫,这座迷宫曾经帮助他束缚着哨兵破坏的本能,让他保持理智,可在向导无孔不入的绝望洗礼之下,这座迷宫像暮色中的死城,沉默地把他包绕其中,黄少天沉默地在里面行走,整个人都是冰冷的,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

向导们的意志不断地冲刷着他,一种强烈的孤独和绝望毫无理由地从他的心底涌出来。

黄少天知道这是暴走前的征兆,他的意识犹如置身流沙之中,越挣扎下沉得越快。他感到孤单、感到冷,负面的情绪正在逐渐支配他的意识,黄少天明明知道这些念头都不是他的,但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被它捕获并拉向不见底的深渊。

他仿佛回到了魏琛和叶修离开青环区,三条小狗在挖掘机的车轮下咽气的时光,他孤身一人在流光溢彩的城市里行走,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走在无数热闹繁华灯火的对面,仿佛走在冰天雪地的尽头。但他还是愿意相信其他人可以感受他的善意,也会反过来对他好。他知道自己是魏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带大的孩子,即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之下,他也是被爱着的。喻文州对他温柔体谅,他想去帮助他,想要和他在一起,但是在那样一个凉风徐徐的晚上,喻文州抱着他说:“对不起。”

他真的是被爱着的吗?

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了下来,他所置身的温情的世界像玻璃一样,被下落的重物哗啦一声砸成一地的碎片。

——也许爱的记忆都是错觉,他从来不知道喻文州在想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宋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叶修在想什么,更是从不知道魏琛在想什么。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只是没有告诉他,于是他傻傻地相信自己是被爱着的。

光源发生器在夜晚闪耀的微光再像星星,它们终归不是星星。

这个世界是冷的,阳光已经十多年没有再大地上照射过;人心也是冷的,为什么山谷的人只是在第七只白鸽的身上看见了黑点就要声称飞过山顶的是一群黑鸽?因为山谷的人对山顶的白鸽怀着猜忌和恶意,即使是微小的污点,也可以放大到不可想象的地步;为什么他们会怀有猜忌和恶意?因为人类和白鸽,本来就不是同样的物种,利益和交流的障碍,会在他们之间铸建起难以打破的铁壁。

他以为他们之间没有铁壁,但这只是一种幻觉。铁壁永远存在,从亘古到现代再到未来,这座铁壁是造物主牢牢刻在人类身上的印记,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不受伤害。

他的心里没有墙,不代表其他人的心中没有墙。

黄少天感到一股由内而外冒出来的寒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意识一步一步滑向无数情绪投射所构建的绝望地深渊,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麻木和僵硬,他觉得很冷,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死亡。

——直到他嗅到了一丝清凉无比的气息。

头顶上的排风窗有一个螺丝掉下来了,在雨点般的枪声里就像一只蝴蝶震动翅膀的声音般转瞬即逝,但哨兵捕捉到了这个声音,随后整个排风窗都掉了下来,有一个人从排风管里跳了下来,敏捷地落地,在落下来的过程中还顺手朝枪手们的所在地投掷了催泪弹,在一片咳嗽和叫骂声中,那个人紧紧地抱住黄少天,穿过被催泪弹包裹的人群,死死地捂住哨兵的眼睛和口鼻,强行在包围圈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黄少天隐约感觉到那个人正在带着他往电梯的方向跑——他的鼻腔里充满了那种清凉无比的气息,像是一支强效镇静剂直接推进他的脑脊液里,布丁仓鼠立刻醒了过来,在他的口袋里像是疑惑又像兴奋地“吱”了一声,银白色的精神触丝一层一层地包绕着他,像铁壁一般隔绝外界一切情绪投射,将他的精神体牢牢保护起来,黄少天松了一口气,同时他感到眼睛很热,眨眼的时候似乎有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是喻文州。

哪怕郑轩才跟他说过这个人的可疑之处,黄少天仍是无法控制自己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尽管已经阻断了投射,遗留的情绪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哨兵紧紧地咬住下嘴唇,把脸埋在向导的怀里,湿湿的眼泪淌在喻文州的衬衫上,让向导奔跑的步伐停顿了一下。他摸了摸哨兵的头发,又摸了一下他肚子上湿润的那个地方,哨兵疼得哼了一声,喻文州无法在这样的黑暗中视物,但感受到那种熟悉的粘稠触感,皱起了眉头。

“很疼吗?”他轻柔地问。

哨兵用力地摇了摇头。

“还能动吗?”他安抚般地摸了摸哨兵的头发,又问。

哨兵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喻文州毫不犹豫地切断了自己和包裹黄少天的精神触丝之间的联系,“我的精神触丝大概能在你身上维持一小时左右。我来拖住他们,大部队马上就会过来;你往电梯那边跑,郑轩他们都在外面,一上去就会有医生安顿你。”

“我不走!”黄少天哑着嗓子低吼,手指紧紧地扯住喻文州的衣服。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是清醒的——如果每个人之前都存在着牢不可破的铁壁,那么他心底那一丝软弱的情绪是否也可以躲在这一面铁壁后面,不被他人知晓:让喻文州只知道他想留下来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却看不到他埋藏在更深处的灼热的执着。

黑暗中向导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们都知道很快就会有人追过来,可哨兵却执着地不肯松手。清凉的信息素从喻文州的身上涌出来,又像那个凉风习习的夜晚一样,温柔却强势地压制住了黄少天过于激烈的心跳,黄少天开始挣扎,喻文州紧紧地抱住他。

若是换做以往的任何时候,喻文州是绝对无法通过躯体限制住这名哨兵,但他现在流了很多血、精神体也刚从折磨中平复过来,向导才得以用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他,另一只手捧住他被汗水、泪水和血污弄得脏兮兮的脸庞,对着哨兵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黄少天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喻文州的吻没有持续多久,分开之后哨兵迅速脸红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喻文州的安抚在亲吻的时候流进黄少天的大脑里,他有些懊恼,却不再激烈地挣扎了。

“听话,”喻文州轻轻地说道,不等黄少天回答又继续道,“史塔瑞的人知道我是谁,未必敢动我;塔里的S级向导不多,市政也绝对不敢让我死在这里。少天,不要留在这里做无谓的牺牲。”

“…可是我不想走,”一听见喻文州喊他的名字,黄少天的眼眶似乎又热了起来,“我想和你在一起。”

喻文州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我知道。”

随后他猛地出手把黄少天推进电梯里,哨兵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坐在电梯里,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电梯的门已经关闭了。

喻文州的笑意还留在脸上。

——他知道黄少天对他的情感,一直都知道。哨兵像个别扭的孩子,有时候会因为自尊笨拙地隐藏自己的心意,有时候又会无比热烈地表达,但在潜意识里,他的精神世界从未真正对喻文州设防,只要向导愿意,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轻易地读取黄少天的情绪。

这位自由哨兵如此单纯,毫不掩饰自己想和他人相处的愿望,好像根本就不怕被伤害似的。哨兵就像一颗小小的闪烁的星星,划过暗淡的夜空,轻盈地落在喻文州的手心里,用信任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温柔地照亮他的面庞。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有点温暖,有点潮湿,很柔软,却同时很沉重,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上,越来越让人喘不过气。

那可不是什么轻盈落下的星星,而是另一颗心的重量。

——是爱的重量。

喻文州是独自在冰雪中前进的行人,每一朵雪、每一片冰都由他自身产生。他的信息素犹如从雪原吹过的冷风,清澈而纯净,因为这种冷不是从外界来的,而是由内而外散发。

尽管他构建出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喻文州”的形象,但真实的他没有任何愿望,不相信任何人。

人类不可能不被主观的判断和情感所影响,从心底散发的冰冷,才是他永远冷静地源头所在。他将自己的心用寒冰封冻起来,坚硬得无懈可击;但同时,在无边的冰冷之中,他也在逐渐地失去自我。

他按部就班地活着,清楚的思维把每一件事情的脉络都梳理得清清楚楚,完美地创造出受人喜爱的自己的形象,但他的心已经被自己封闭了,不受外界的影响,也不曾想过要自己的情感寄托给谁。

可喻文州无法否认在遇到黄少天的时候心中的颤抖,他善良、坚强而温暖,尽管行走在社会的最边缘摇摇欲坠,依然愿意信任他人。当向导构建起了最牢不可破的铁壁,在混乱复杂的关系中保持清醒和冷静地时候,他却意外地发现,哨兵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墙。

如果说他的强大来源于封闭和一无所有——既然得不到,索性什么都不想要——抹掉一切的执念,置身于一片空白的雪原。他因此变得强大,却也因此变得绝望。可黄少天的存在却无比鲜活,一瞬间就填补他渴望却装作不想要的一切。

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但无法控制哨兵唤醒他封闭自己之前心里最强烈的愿望。

希望被了解,希望被爱,希望可以爱另一个人。

这种愿望没有目的,不需要理由,自然而然地产生,脆弱无比,却能击碎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铁壁。

喻文州再次笑了起来。

但这一切都太迟了。

黄少天就像河边的一根小草,坚韧地扎根于身下的泥土,催促着喻文州抓住他。

“傻瓜。”

向导轻轻地说,松开了手,让自己逐渐沉没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

这一颗封冻的心实在太沉了,他怎么能舍得让他背负呢?

确认黄少天离开之后,向导背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了下去,他已经尽全力给了黄少天一个还算体面地记忆,被强行压制住的信息素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刹那淹没了地下两层的巨大空间。

那是向导累积到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冰冷,铺天盖地而来,转瞬之间,就冻结了所有人的意识。

于是一切都寂静下来,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闭上眼睛,唇边依然留在安然的微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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